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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死疲劳:25岁规培生之死

王焕熔 凤凰WEEKLY 2024-03-31

作者丨王焕熔 吕一含

编辑丨杜雯雯

曹丽萍很少会哭。

至少在成为好友的这十年,李舒几乎没见过。印象里,曹丽萍是她们之中充当“情绪垃圾桶”的角色,会默默缓和偶有摩擦的关系。

同学朋友都或多或少听说,湖南省人民医院的规培生活让她极度疲惫。她曾连续加班42.5个小时,轮转压力散落在事无巨细的琐碎中,回报却只有每天70多元的工资,请假更是艰难。

好几次,她在跟同学的聊天中提到,带教老师收治病人的病历也要自己代劳。她想忍忍就过去,但又担心,“再忍我要被搞死。”同学劝她强硬拒绝,“下次压力大的时候就哭,消化科有个轮科的同学,不是就哭了吗?”

“小小规培生我能怎么办。不想要混了。不想要规培证了。”她答。

从一个科室到另一个科室,曹丽萍结束不了无底洞式的加班轮转,也无法从掌握“生杀大权”的带教老师手下脱困,更难以对抗规培制度中的结构性困境。2月一个加班的夜晚,在医生值班室的卫生间里,25岁的曹丽萍把手术刀挥向了自己。

妹妹曹柠后来才知道,姐姐的毕业论文已经提交通过。这意味着,如果一切顺利,在曹丽萍生日的5月,她就会完成规培结业考试,有机会成为一名正式医生。

但最终,她只留下一段遗言。千余字的内容里,出现了10次“加班”、9次“请了假”、6次“事情做不完”、4次“猝死”和3次“不能休息”。

“明明一切都那么那么美好,可是我不想看见了。没日没夜的加班,既然早晚要猝死,那就让我自己选择方式吧。”这是年轻的曹丽萍,最后留给世界的话。

一场决绝的死亡

蓝黑色血氧仪显示的心率数值一路上跳。

从139、142、144、149到150,曹丽萍第六次测量时,飙到152。这是2月最后一个周五的早上八点半左右。

她的休假申请在前一天就获批,但23日中午她仍未能停下手头的工作。“还有出院要整,”她带着些调侃的语气发消息给同学,“现在属于带假加班”。

据澎湃新闻报道,监控显示当晚8点40分左右,曹丽萍穿着白大褂,提着一份外卖,走进了湖南省人民医院神经内科的医生值班休息室。当天晚上值班的一名规培生,后来跟曹丽萍的同学王晓莉转述,大约晚上10点,曹丽萍进入休息室厕所。

接下来的几个小时,无人知晓这道门后发生了什么。

晚上11点左右,一名值班规培生去上厕所,发现门推不开,以为有医生或护士在上厕所,就回去睡了。次日零点30分左右,另一位值班的规培生宋晨去了一趟,门还是推不开,这让宋晨感到奇怪,一个人怎么可能上近两个小时的厕所?

宋晨蹲下去,往门缝底下一看,一摊红色血迹流了出来。一定出事了。宋晨立刻叫来二线住院总医师,后者撞开了门,看到一地的血,曹丽萍躺在卫生间里,皮肤发白。

〓 事发当天,曹丽萍的心率最高达到152次/分(图源:受访者供图)

警方在24日凌晨1点10分赶到现场。曹丽萍的家人,则是在2点37分接到自称曹丽萍老师的电话,对方说,丽萍已经自杀,无生命体征,要求他们赶紧到医院。

曹丽萍家在湘西泸溪县的农村,外面冰天雪地,路况不好,家人预计需要十几个小时才能到达长沙。这通电话里,曹丽萍家人要求医院全力抢救,保留现场,并及时同步情况,“我们要第一时间见人。”但老师拒绝提供任何信息。

妹妹曹柠和父母抵达殡仪馆时,已经是下午一点左右。在家属两次强烈要求下,他们见到了曹丽萍的遗体。这一天本该是阖家团圆的元宵节。

和姐姐的上一次见面,是去年12月。曹柠从深圳回湖南,顺便到长沙看姐姐。刚过去的这个春节,曹丽萍没能回家过年。除夕前,排班表迟迟未定,曹丽萍担心过年值班,一直没买票。等到排班定下来,票已售罄。出事前几天,曹丽萍还找妹妹聊天,给她发了很多表情包,“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。”

和警方的后续沟通中,家属被告知了死亡现场的一些细节:卫生间门是反锁的,是密闭空间,初步排除他杀,身体左颈部有切口,身旁有手术刀。

就在事发23日晚11点59分,曹丽萍的QQ空间内,一段设置为“私密状态”的遗言发出,言语间满是疲惫、控诉和绝望:

我真的好累,想回去休息了。我以为熬过这几天就好了,可是这就是个死循环。一句这个月科室缺人,所以我就活该要一个人做两个人甚至三个人的事情吗?

即使是在猝死的边缘,只要不死,就得像牛马一样干活。机器也需要定期检修的啊。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,明明昨天就已经请了假,明明心脏已经快要跳出来了,明明咳嗽咳得胸痛,明明胸闷得内衣都不敢穿,可是还是有做不完的事情要做不能回去休息......

世上本就没有公平,怪我自己是不合格的牛马,熬不下去了.......再也不见了,这个世界.......

李舒是从共同的高中同学那里,听说她自杀的消息,她立刻给曹丽萍打电话,没有人接听。

一开始李舒拒绝相信这件事,她根本没想过自杀会发生在曹丽萍身上,更难以接受的是她自杀的方式,“还是颈动脉。”

同为医学生,她非常清楚,选择割伤颈动脉意味着什么——动脉血速度快、压力大,能迅速冲到天花板,立刻造成失血性休克。

“这个位置就算原地抢救,根本救都救不过来,都堵不住的那种,”李舒因此判断,“她应该不想后悔,可能割腕还有后悔的余地。”

加班,加班

家属签署排除他杀的死亡通知后,被获准拿回曹丽萍的遗物。

曹柠在姐姐留下的手机里,看到了她未曾跟家人讲述过的生活:自2月1日轮转到神经内科,曹丽萍每天都在上班,没有间断过。

除夕前,一位住院病人见过曹丽萍一面。在这名病人的回忆中,曹丽萍脸色蜡黄,黑眼圈很重,一直在写病历。病人有问题求助,她就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回答问题。“很憔悴很疲惫,像是很久没有休息过了。”

春节假期还没过完,她又开始轮轴转。大年初六连续上班30多小时没合眼,“直接上感冒了”。初七、初八加班继续,初八熬夜写病历到零点左右,事情还是没做完。初九早上六点半起床,七点多赶到科室继续工作,这一天,她中饭没吃,一刻没停。加班期间,她一直胸闷、心脏不舒服。

2月19日这天,曹丽萍感觉真的熬不下去了。

早上交班时,神经内科的主任提醒她没有搞办公室卫生。上午工作时曹丽萍的血压已经达到了158/98mmHg,心跳在132次/分,她被准许获得两小时的宝贵休息。

〓 (图源:视觉中国)

她下午给另一位规培生发消息描述,“我平常血压可是110/60左右的人”“主任在旁边说心率快是件好事,证明还有应激”“我真的好倒霉。为什么缺人要如此对待我们啊?”

她也两次发消息给神经内科一位姓朱的总住院医师,请求他下个月不要再给自己排主班,以及当晚非必要不收病人。对方应了下来。

晚上9点零4分,曹丽萍的朋友圈照片显示,心跳每分钟123次,她写,“救救孩子吧,真的快不行了。”

曹丽萍还和朱老师因排班不合理沟通过两次,她提出:有的规培生接了新病人,第二天可以轮空一天,而过年一直上班、独立收了5个新病人的自己,反而持续工作;排班没有按照正确的顺序;自己在周六独立收病人、还没有助班。

“怎么排班都会不公平。”朱老师回复她,并提出调来一个师弟帮忙。

21日下午,她连续提出心脏不舒服,胸闷,急切想请假,只得到朱老师“打太极”式的答复:

“和上级说,和主任请假。”

“还要看请几天。”

“超过3天好像需要教学办审批吧。”

“主要不确定你请时间长了要不要补轮科时间。”

曹丽萍质疑,科室把学生当成机器,并提出自己没有助班并不合理。

“没有助班也不是我能安排的,没有那么多学生呀。”朱老师说,自己人微言轻,同时表示,“加快轮转、狂收病人肯定都是上面主任的意思,包括余主任要求的48小时归档。”

下午1点23分,曹丽萍又更新了一条朋友圈,她的脉搏达到了每分钟120次。“应该全病房也找不到一个比我更快的了。”好友李舒在评论中问她,啥情况?她只回了一句,“神内科值班太窒息了。”

几小时后,曹丽萍向带教的谢老师和神经内科余主任提出请假。据澎湃新闻报道,曹丽萍申请的请假时间为2月22日到29日。

后来,一同规培的王晓莉从医院内部打听到,曹丽萍争取的假已经批下来了,但批假过程中,上级告诉曹丽萍,手头的事情必须要做完。于是,请假的曹丽萍又开始加班——开医嘱、准备病人的住院病历及出院记录。

旷日持久的加班仍在继续。22号这天晚上,曹丽萍工作到晚上九点,睡在了科室。

不对等的权力关系

坐落在湘江东岸的湖南省人民医院天心阁院区,拥有百年历史,距离长沙市最著名的景区橘子洲仅3公里左右。在医疗领域,它是湖南一家集医教研于一体的三甲综合性医院。

2021年,22岁的曹丽萍开始在湖南师范大学医学院就读内科学专硕,同时期,她也进入湖南省人民医院规培。

规培全称是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。2013年,国家卫计委等7部门联合印发《关于建立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制度的指导意见》,要求所有新进医疗岗位本科及以上学历的临床医生,必须接受3年的规范化培训,培训结束参加统一考试,得到规培证后,方可成为一名正式医生。

规培生加班熬夜,甚至通宵,是这里的常态。和曹丽萍同期规培的王晓莉说,病人从入院到出院的一系列流程都要靠规培生完成,忙的话科室一天要收治十多个病人。

极限状态下,一个月有七八个晚班出现王晓莉的排班表里,她轮转到外科时,连续工作过48个小时。“一刻都不得睡,人一直处于高度亢奋的状态”。有时通宵夜班结束后也不能及时休息,上级等着你,病人等着你,病情变化了也等着你,“它不是说可以放一放的事情。”

〓 (图源:视觉中国)

另一位好友杨阳发现,曹丽萍从去年开始变得格外忙碌。每次聊天,曹丽萍都会把“忙”字挂在嘴边,不是单纯的忙碌,而是非常忙,两人的聊天记录里充斥着——“最近真的忙”“我忙不完”“等我忙过论文这个大头”。

去年11月,曹丽萍跑到杨阳家“大吐苦水”。她提到自己要承担很多不必要的工作,除了自己收治病人,还需要为带教老师的病人写病历、办出院等。带教老师是规培生们轮转到各个科室的直属上级。

一个月前,当曹丽萍在某科室轮转时,在带教老师的要求下,她曾负责过全科室一半病人的病历。有一天晚班,她从下午5点写到晚上11点才完成。2023年国庆假期,在7号交接班时,曹丽萍被带教老师要求代补5号的病历,她夜班一刻没闲,才把病历补完。到了10月中旬,一次上晚班前,带教老师又给她多留了一个病人。

“把我一个人当两个人用。我又不是个奴隶,凭什么呀?”她当时向同学抱怨。

但为了规培证,曹丽萍不得不忍耐。王晓莉理解她的处境,对医学生来说,规培证相当于大学的毕业证和学位证,得不到这张证,就无法找工作,而通往规培证的道路上,带教老师则拥有支配性权力。

“科室轮转时,通不通过、合不合格都是带教老师一句话的事情,他们的权力就太大了,能决定你出不出得了科,如果他报个不合格,你在这轮转三个月就白轮转了,后面就要补。一旦补规培的时间跟毕业时间冲突,规培生就无法正常毕业。”王晓莉解释。

李舒觉得自己运气好,规培时没有被上级为难过。她从曹丽萍的遗言中读到了身为一名规培生的小心翼翼,“怕老师,担心被老师拿捏。”遗言中写,“所以规培的意义是什么呢,是被别人任意拿捏,只要不死,想拿规培证,就得服从。”

不止一位规培生都表达过,曹丽萍自杀时所在的神经内科一直是“加班重灾区”,她的带教老师是副主任医师谢老师,从2010年起就在湖南省人民医院工作。

在采访时,规培生谈论起关于她名声的评价。王晓莉在规培第一年,听到谢老师手下的规培生说,“如果你们去了这个科室,一定要提前想办法避开她。”

同学S在谢老师手下干活。S告诉王晓莉,她投诉过谢老师几次,也申请过换带教老师,但都没得到反馈。截至发稿前,凤凰周刊记者通过多种渠道与谢老师联系,对方均未回复。

对王晓莉和曹丽萍这届规培生来说,2月是一个敏感的时间节点。还有3个月就要毕业了,他们需要准备5月的规培结业考试,论文答辩也即将开始,同时科室轮转任务依然很重,任何一个环节没做好,就不能正常就业。

“如果带教老师要求再很多的话,所有的因素叠加在一起,就会比平时压力要更大。”王晓莉说。

系统之困

对于规培生来说,高压只是最显性的困难,更折磨人的是,无休止的忙碌并不能带来等量的价值感。

社会学论文《过渡期的职业社会化:规培生职业互动中的边缘与冲突》,相对准确地描述了规培生在职业社会化过渡期的身份——处于边缘状态。他们既没有主治及以上级别医师的临床自主性,也享受不了正式员工的待遇。

边缘的、模糊的身份是规培生职业互动的基础,也是矛盾和冲突的源头。

曹丽萍的遗书中,有这样一句话,“我以为规培的主要目的是学习,是把知识和临床结合,原来是给科室当免费的牛马,送病人去转科......”

王晓莉多有同感。在湖南省人民医院规培期间,她大多在做机械的复制粘贴工作,能学到什么东西全靠老师的良心——如果带教老师很忙,轮转的三个月她就变成免费敲病历、开医嘱的工具,偶尔遇到专业素质强、有教学意识的专家做带教老师,她会幸运地学到一些东西,但那是极少数的情况,“80%的时间都是在做意义不大的杂活。”

杂活,是指写病历和处理各种医疗文件。

〓 (图源:视觉中国)

北京三甲医院临床外科的规培生李琳,在社交媒体分享过一位患者的医疗文书模板,囊括24个文件夹——入院记录、病史确认单、病程记录、手术资料、谈话记录、讨论记录、会诊记录、会诊意见、教学查房、出院记录、死亡记录、出院健康处方、出院诊断证明书、其他文书、新冠病毒肺炎相关文书、测评表、临床实验等。数量多得惊人。

除了填写病历,一些规培生还负责把各类同意书、告知书打印出来,核对病史,找患者和家属挨个签字。一位湖南湘潭三甲医院的规培生说,一位病人入院,要签的文件通常不会少于10个。

上海某著名三甲医院的主治医师陈晓西,也是从规培熬过来的,她猜想,曹丽萍自杀的原因之一,或许是从病历中学不到知识。“如果让我写简单的完全不用经过大脑的病历,一天20份,我会崩溃的,但如果一天让我写20份高难度的肿瘤病历,而且有机会参加这个手术,哪怕真的是干死,可能很多医生都愿意。”

事实上,陈晓西所在的医院,规培生很少有机会上手术台。吉林大学中日联谊医院主治医师孙雪飞,看到更现实的情况是,病患多数不接受规培生进行医疗操作。

孙雪飞也在担任带教老师,他认为,目前没有标准的方案来保障带教老师的教学目标和质量。这个过程中,师生磨合很重要,但规培生在每个科室的轮转时间短,磨合很难完成。

除此之外,科室人手不足,是造成规培生压力的根源之一。陈晓西曾和同事一起被分到12台手术,科室只招了1个规培生负责手术前的一系列流程,包括写大病历、跟家属的术前讨论、完成知情同意书的签字、最基本的抢救流程签字等。

手术即将开始前,这名规培生只完成了两份病历,她求助陈晓西,老师我来不及怎么办?陈晓西只能把门诊停掉,跟规培生一起完成文书工作。看到曹丽萍自杀的事件后,陈晓西回忆当时存在的风险,“我不了解他的心理状态,如果我当时逼他一下,他是不是可能也自杀?”

规培生李琳,也曾因为科室人手不够连着加班8天,偶尔,她会在晚上下班路上哭一会,回家后倒头就睡。

去年一年,她因过劳重了20斤。李琳觉得,规培生是医院“食物链”中地位最底端的,所有找不到人做的、没人做的,都可以让研究生规培生去做。

李琳的夜班费只有50到100元,在北京连点三顿外卖都不够。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廉价消耗品,“就算自杀也没有人知道,也什么都不会改变。很快又会有新的学生补上来。”


待遇低是规培生面临的普遍困境。曹丽萍在遗书中提到湖南省人民医院规培的收入是“一天七十几的工资”。另一位湖南省儿童医院的规培生告诉凤凰周刊记者,他的月工资在1200到1500左右。

根据王晓莉提供的信息,2023年1月,湖南省人民医院的规培生们有过争取提高待遇的“反抗”,某位医院领导在群里表态,“你的身份是住院医师,但不是人民医院的职工,是住培学员,是学生的身份。”

而就在此不到一个月前的2022年底,疫情刚放开时,医院要求所有规培生去一线工作,来应对大量拥入医院的病人,当时带教老师的说法则是,“住院医师本质是医生,不是学生,和我们职工是一样的。”

这种对身份界定的撕裂感,让李舒很难接受。“在谈工作的时候,他把你当医生,发薪水的时候,你就是学生。”

一些更尖锐的评论认为,规培生的劳动权益保障几乎处于真空地带。

华东政法大学社会法学硕士聂平撰文《25岁规培生自杀,规培是劳动法外之地吗?》,称在校生和医院不构成劳动关系,规培人员的“培训”时间自然不受劳动法体系下标准工时40小时/周的限制。

最糟糕的情况是,医学生在规培期间一旦出现伤亡,根据现有法律法规以及司法解释,无法明确支持其工伤认定和赔偿抚恤的请求。

下一个曹丽萍

照片里的曹丽萍,脸圆圆的,戴着一副同样圆圆的眼镜,宽大的学士服罩在身上,她淡淡地笑着,露出一排洁白牙齿。这很符合王晓莉对她的印象,“斯斯文文、温温柔柔的,很好相处。”

曹家父母养育了四个女儿,曹丽萍排行老三,曹柠最小,她的三个姐姐都是硕士毕业。

加上在衡阳市南华大学的本科学习,今年是曹丽萍学医的第八年。规培的工资一个月不到三千块时,家人经常告诉她,不要苦了自己,没钱可以要。

但曹柠说,姐姐几乎不管家里要钱。寒暑假打工挣钱存钱的习惯,她从本科时期就开始了,所有的生活费她都靠自己出。她还主动带母亲去长沙做全身体检,并且经常跟妹妹说,以后毕业工资高了,就第一个给妈妈治牙齿。

因此,当3月6日,警方告诉曹柠,从姐姐朋友的调查口供中,初步判定她是一个性格内向、抗压能力比较弱的人,曹柠难以接受。

她一直都觉得,姐姐的性格非常外向,面对陌生人时,说话不会害羞。去年夏天,曹丽萍去割了双眼皮,还经常去健身。

即便是去年10月底,连续加班42.5小时后,曹丽萍的朋友圈还是很明朗,配图是一家咖啡馆的照片,门前的树木郁郁葱葱,她写,“阳光真好,回去睡觉。”

〓 曹丽萍的朋友圈(图源:受访者供图)


高中好友杨阳也不认可“抗压能力弱”的说法,“一般的困难绝对不会打倒她的,她真的不是脆弱的人。”

高中备考时,杨阳记得,曹丽萍认真投入,成绩前进很快。前几年她们同时开始减肥,曹丽萍的效果比杨阳明显很多。她觉得好友的自制力和意志力,“比一般人强很多。”

在杨阳看来,曹丽萍努力把工作做完,其实是为了有时间去学习,去写论文,去干点喜欢的事。她提到曹丽萍责任感很强,不会放任工作在那里不去做,“我们上班会躲懒,她不太会。”

但抱怨是从去年开始变多的。去年11月份,曹丽萍向杨阳抱怨,又要上班,还要上课,还要搞论文。后来她发来消息,“本来想跟你吐槽一下。算了。继续上班。下次找你玩跟你吐槽。”11月28日下午,曹丽萍给杨阳打了个电话,杨阳在上班没有接到。

现在回想起来,杨阳才意识到“不对劲”——“她是很坚强的一个人,我并不觉得她喜欢抱怨。当一个不怎么抱怨的人开始抱怨了,可能就是没有一个好的出口了。”

据《北青深一度》报道,自杀前,曹丽萍在电脑上提交了最后一份出院病历,才走进休息室的卫生间。

事发后,湖南省人民医院的部分规培生都接到了电话警告,禁止谈论这场死亡事件,一些在网上发布信息的规培生被单独约谈。

王晓莉提到,在湖南省人民医院,曹丽萍的死亡不是个例,之前也有过规培生猝死事件。“这种事情不是她一个,而是我们每天都在面临的。”

凤凰周刊记者也多次联系湖南省人民医院宣传部、神经内科及值班室,均未得到正面回应。

据中国医师协会此前公布的数据,自2014年实施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制度的10年来,中国已累计规范化培训医师110万人。近年已发生多起规培生自杀事件。

曹丽萍的离世,在规培生的内心世界引起小小震荡。

王晓莉决定转行。而据她讲述,早前发现曹丽萍遗体的几个规培生“吓坏了,有人哭了一晚上”,他们已经休假在家看心理医生。

3月初,接受采访的电话那端,曹柠声音嘶哑,一谈到姐姐的死,就哽咽不止。

她今年只有22岁,对最终的结果极度悲观:“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,可能最后他们都不会有任何人受到处罚,因为医院不会承认自己的过错。不止一两个学生,(姐姐)不是第一个,也不会是最后一个。每一个都没有得到解决。”

(文中曹柠、李舒、杨阳、李琳、王晓莉、宋晨、陈晓西为化名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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